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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3 老沙和小雪的重新启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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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暴雨洗过的天空呈现出柔和的淡蓝色,比起草原上澄澈的蓝天,另有一番别致的清丽。雨后泥土湿润而微凉的气息沁人心脾,草丛间的野百合轻盈地随风摇摆,盛开的橘色花朵像是夹道欢迎的小小旗帜。和煦的阳光从路边绿化树的叶间漏下,在老沙穿白衬衣的肩膀上,在小雪的橙黄渔夫帽上印出繁碎的光影。

    候车亭前正停着一辆到站的公交车。老沙牵着小雪一路小跑过了马路,跑到近前才发现这不是他们要坐的车次。老沙笑着向司机摆摆手,公交车慢慢启动,离开了。小雪的身体还有些虚弱,老沙领着她一起坐在候车亭的长椅上。想起前天雨中他们在此处的狼狈窘迫,真是恍如隔世。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,静静地享受着此刻的宁静平和。

    老沙觉得这次旅行此刻才算真正开始了。他不再是出发时那个仅凭一腔热血,就带小雪去找妈妈的莽汉了。毕竟,他们进行的是一次旅行,不是比赛,也不是任务,过程和结果同样重要。在旅途上他们搭过车,生过病,接受过陌生人的善意,也尽量把善意传递给别人。这都是老沙和小雪在出发时始料未及的。从前他满脑子只有带小雪找妈妈这一个目标,精神上的负担很沉重。现在,老沙开始饶有兴味地欣赏沿路的风景:这里的山峦有着坚韧的脊梁,和草原上那些温柔的山丘完全不同。路边绿化带里,生长着许多他从没见过的植物,开着五彩缤纷的花朵。也许,可以买些外面的花种,给花园添些新花?

    假如他没有出发,现在也许正赶着羊群,在草原上追逐着青草和清水,吟唱一曲曲牧歌。这样的日子安安稳稳,却千篇一律。倘若每天醒后和睡前的生活毫无分别,不过是把同一天重复千万遍。那样,还能算是在活着吗?

    想到这,老沙忍不住拿出手机,给小李发了条短信。等了很久,小李始终没有回复。之前发出的几条短信也是这样。这个小李,难道还在生闷气?可真够久的。

    “爷爷,55路来了。”小雪提醒到。公交车无人售票,需要上车时投币,老沙忙手忙脚地为他和小雪付了零钱,坐在了最后一排。公交车缓缓启动,向市区的方向驶去。

    车子很空,窗外流动的风景好似一场浪漫电影。老沙含着笑意,思念着夜夜梦见的妻子:微笑的她、皱眉的她、做饭时轻轻哼歌的她……妻子喝不惯奶茶。她把茶砖敲碎,用纱布做成的小袋里盛装茶叶,放到野芍药花心里。夜晚花朵闭合,第二天把茶叶取出泡开,有一股别样的清香。老沙尝过两口,觉得淡,说再熬浓些会更好。妻子却笑他不懂品茶。

    他们也吵过架,原因不记得了。只记得妻子气鼓鼓地往床上一躺,说了句:“我气死了!”就不再理他。老沙也半天没找她说话。直到老沙有事要出门,故意自言自语地说:“我那条长围巾怎么不见了?那可是我媳妇儿辛辛苦苦给我织的,丢了多可惜?”边说边四处乱翻。妻子猛地从床上坐起来,没好气地指着:“那床边搭着的不是?”。老沙笑着逗她:“咦?你不是气死了吗?怎么还会说话?”妻子嗔怪地噘着嘴,终于绷不住扑哧一笑。他们这场短暂的争吵就过去了。

    终点站锦绣城锦绣城到了。老沙和小雪下了车,迎面看到了一个挺大的超市。老沙带小雪进去买了雨衣、肥皂、保温杯。路过服装区时,老沙张罗着买两身夏装,他们身上的长袖长裤实在太热了。他们挑了两件白短袖,两件鲜艳的印花短裤。小雪的短裤上印着橙黄色的热带花朵,而老沙的则隐瞒了宝蓝色海浪。他们直接去更衣间换上新装,把身上穿的衣服收进了背包。镜子里焕然一新的两人,终于有点儿在旅行的样子了。走到日化区,几个导购员凑了过来,围着老沙推销货架上的防晒霜。老沙连连摆手说自己皮糙肉厚用不上。她们又叽叽喳喳地催他给小雪买。老沙看向一个离他最远的导购姑娘,刚工作的样子,怯生生地涨红了脸,不敢上前推销。她的眼睛真像妻子,干净,明亮。老沙伸手拿过她手上的防晒霜,向导购们连连道歉,突出了她们的重围。

    等老沙逃出来好几步,才想起自己应该买一双更加轻便舒适的运动鞋。可他实在不敢再走回头路了。老沙迟疑地低头盯着脚上的旧解放鞋,越看越不舍,越看越顺眼。索性不买新鞋了,结账去。

    付完钱,老沙将背包整理好,回头一瞧,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小雪突然不见了。他全身的血液噌地一下直涌上脑子,心脏砰砰直跳,在超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搜寻小雪的身影,却始终看不见她。老沙腿有些发软,想立刻跑回超市门口的柜台找人求助。一转身,只见小雪就站在眼前的娃娃机旁,痴痴地看一位母亲抱着两三岁的女儿在抓娃娃。

    琪琪格小时候,很喜欢赶集。老沙把琪琪格扛起来,让她骑坐在自己肩上,挤在人流里,买红彤彤的春联和年画,买甜丝丝的糖人。那时的他真有力气,一逛就逛个大半天。仿佛手里拎着采买的年货,肩上扛着琪琪格,就拥有了全世界。

    老沙定定看着满脸羡慕的小雪,心里刀绞般地难受。他转身大步流星走到柜台前,把身上全部零钱换成了满满一篮游戏币。老沙走到小雪面前,把她高高地抱了起来,陪她一起尽情地抓娃娃。小雪又惊又喜,痛快地完了起来。很快,游戏币花光了,小雪只抓上来一只白色独角兽。她踮着脚,把它系在了老沙的背包上。

    他们牵着手,一起向超市外走去。迎面走来的人群里,老沙看到了许多爸爸:推婴儿车的新手爸爸、蹲下给小女儿系鞋带的爸爸、和青春期儿子别扭疏离的爸爸、拄着拐杖被儿女小心搀扶的爸爸。一个女孩和爸爸坐在长椅上休息。女孩手里的冰棍有些化了。她爸爸一边提醒她不要滴到衣服上,一边自然地伸嘴过去,嗦了嗦冰棍的底端。真好啊,这些爸爸,都能和自己的孩子过简简单单的小日子。哪怕是最不堪的恶窃贼、强盗、杀人犯都能拥有自己的孩子。只有他,只有他曾经也是一个爸爸,现在却不是了。老沙嫉妒地看着人群里的爸爸们,毫无理性地在心底怨天尤人。

    这二十二年来他独居在山顶瞭望站,在屋前建起一座花园。游客为之驻足,村民为之议论,可自己拥有花的名字的女儿,她却看不到这些美丽的花儿了。琪琪格,她也会变老吗?也会发福吗?老沙想象不出成为四十四岁中年女人的琪琪格,她一直停留在二十二岁的青春模样,欢笑着,美好着。她一直是他的骄傲,那么甜美活泼、聪慧灵秀。老沙把女儿身上的所有优点都归功于妻子。而缺点,他实在看不出女儿有什么缺点。

    女儿七、八岁时的蒙古袍,老沙一直好好的收在抽屉里。那是父女之爱最可留恋的时刻,琪琪格依旧依赖他,崇拜他的时刻。女儿去世后,老沙常把这件蒙古袍贴在脸上,轻轻嗅着上面残存的气息。那并不是任何天然或人工香料的味道,那是属于小女孩甜甜暖暖的奶香味儿。女儿的气息留存了很久,可是后来,老沙把一块新买的,没拆纸包装的香皂也放进抽屉里保存。再打开时,整个抽屉都是香皂浓烈媚俗的香味,连袍子也沾染上了。女儿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气息消失了。老沙不能原谅粗心的自己,痛哭流涕地把袍子压进了箱子底。

    住在山顶瞭望站的日子里,往事和故人频频入梦,但梦里从来不曾有女儿的身影。渐渐地,他的记忆散乱了,模糊了,被自动篡改了。女儿只是去外面上大学了;女儿只是太忙了,所以没时间回家……时间久了,自己就被自己骗过了。

    老沙从前在报纸上读过一则新闻:草原上,一对阔别多年的夫妻重逢了。分别时他们新婚未足一载,孩子才满月,再见却是四十年之后。那天晚上,年轻的夫妇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拌了几句嘴。丈夫是飞行员,负气回了军营。妻子则抱着孩子回了娘家。丈夫到军营后立刻接到命令——飞往台湾,可以带家属。他急匆匆回到家,妻儿都不在,没时间再去找他们了。丈夫心里想“下一次再带上她们吧。”,就走了。可是没有下一次了,下一次就是四十年后了。那妻子在前二十年里拉扯孩子,奉养公婆。公婆去世后,丈夫的哥嫂劝她改嫁,她不肯,生生拖了十年。最后丈夫的哥嫂做主,让她嫁给了一个淳朴的好人。又过了十年,丈夫千里迢迢从台湾找回草原,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独身,头发都白了。妻子收到消息,匆匆忙忙赶过来,只在门口看了丈夫一眼,就昏了过去。

    短短的一则新闻,就是一个平凡草原女人的一生。老沙理解她,那似乎也是老沙的一生。

    超市门外的阳光亮得刺眼。老沙牵着小雪,向公交车站走去。按卡车司机的叮嘱,他们应该去转坐5路汽车。

    “阿爸,阿爸——”

    老沙听到两声清晰的呼唤。转身,一个红色的身影飘然滑过,又迅速消失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