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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 小雪和卡车司机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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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想不到看起来像黑社会的司机竟如此体贴,小雪和爷爷感动得连连向他道谢。爷爷把小雪抱下车,坐在路边的草地上舒展筋骨,大口呼吸着山间的新鲜清凉的空气。司机也下了车,站在路边抽烟,留给他们一个酷酷的背影。小雪的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,心里也好受多了。她随手摘下一朵野花,细细嗅着清淡的香气。

    “爷爷,有什么办法可以把这里的野花送给妈妈吗?”小雪沉醉在花香里,突发奇想,向爷爷请求道。

    “嗯……可以采一些干枝梅编成花环带给妈妈。这种花没什么水分,能保存得久一些。”

    “哇,爷爷也太厉害了吧!怎么什么都会!”小雪像小鹿一样跳了起来,和爷爷一起,在草地上采了一大束干枝梅。爷爷盘腿坐在地上,挑选合适的花材,开始编了起来。

    司机抽完烟,也好奇地凑过来看。只见干枝梅的茎干上不长叶子,细碎的小花挤挤挨挨地开满枝头,像散落的星星。颜色缤纷多彩,紫的粉的白的都有,越到花心颜色越深。花瓣像是用彩色皱纸剪成,小雪伸手捻了捻,摸起来也像纸。

    爷爷笑着对小雪说:“这种花为了适应高寒干旱的气候,进化成现在的样子,真花也像是假花了。”他又扭头对司机感慨道:“生活不也是这样吗?人啊,总是对事物的真假好奇。小时候觉得什么都是真的;长大点又觉得什么都是假的;再后来发现这个世界就是半真半假;到现在这个年纪,是真是假其实都无所谓了。”

    大汉微微一愣,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
    小雪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,只是摇着爷爷的胳膊撒娇说:“您之前不是答应教我唱那首很好听的歌吗?现在正好有空,是不是可以教了?”

    爷爷抿嘴笑了。他手里编着花环,脑子思考着将歌词译成汉语,嘴上一句句地教小雪唱了起来:

    月夜多清爽哟,

    银星把眼眨。

    分别这样久哟,

    思念中把歌唱。

    遥望天边的群山,

    像是在我手掌上。

    亲爱的人儿,

    就像在我身旁。

    月光下的草原,

    多像一幅美丽的画。

    虽然与你远隔千里,

    但愿此时共天涯。

    低沉的男声和清亮的童音流淌交汇,如泣如诉,哀而不伤地在上空盘旋。连白云都在山间驻足流连,不舍得离去。一曲终了,坐在一旁的司机羞赧地问道:“这歌,也能教我唱吗?”

    爷爷欣然同意了。小雪跳起来,拉司机大叔坐得更近些。爷爷起了个头,司机笨拙地跟他们一起唱了起来,浑厚的嗓音意外地好听。

    学唱了几遍,花环就编好了。爷爷把它戴在小雪的头顶。不想花环太大,一下子从小雪的头顶滑落到脖子上,成了漂亮的项圈。小雪痒得咯咯直笑,闹着要三人把歌曲完整地合唱一遍。

    小雪用手打着拍子,大家都认真地唱了起来。唱着唱着,司机声音一哽,猛地把脸埋在胳膊里,嚎啕大哭。

    小雪被吓了一跳。爷爷也慌了神,忙推问他是怎么回事。

    司机抬起满是鼻涕和眼泪的脸,失声向他们哭诉道:“你们知道那个小男孩是谁?他,他是我弟弟。被人贩子拐走,丢了三十多年了!呜呜呜……”说完,继续埋头痛哭起来。

    小雪和爷爷面面相觑,山野间只听得见风声、鸟声和司机大叔撕心裂肺的哭声。爷爷回过神来,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卫生纸。小雪默默掏出条手绢,塞进司机手里。司机抬起泪眼,胡乱擦了脸,抽泣地讲述道:

    “你们可知那照片上的小男孩是谁?他是我弟弟!丢的时候是三岁半。那会儿,我比这个小姑娘大不了多少。胡同里,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。我听了,想出门去买。弟弟闹着,也要去。但我妈不同意,她留弟弟一起睡午觉。那时,我家住的是老房子,有两扇黑木门。关门的时候,我还在门缝里对妈妈说,‘妈,我没带小亮。’她嗯地答应了一声。”

    司机支着千斤沉的脑袋,痛苦地继续说着:

    “我在胡同里四处追着去找卖糖葫芦的。等我找到,糖葫芦已经卖完了。我失望地回去了。到家时,我妈已经醒了,在门口和邻居聊天。她看见我就问,‘小亮呢?’我说‘小亮不是在家和你睡觉吗?’我妈当时没有着急,毕竟那时从没听说过有丢小孩的事,没有这种概念。我们都以为弟弟出去玩了,很快就会回家。可到吃晚饭的时间了,弟弟还没回家。爸妈像疯了一样到处去找。打听到,有人看见,我弟弟是被一个老头儿领上公交车了。”

    司机狠狠地擤了把鼻涕,接着说:

    “我猜,弟弟是在我妈睡着后,越过她,爬下床去找我,结果碰上了人贩子。那段时间,凡是亲戚朋友去了,都在问这个事。我妈瘫在床上哭。我坐在墙角,不敢过去和我妈说话。我知道,弟弟丢了,她觉得是因为我。可我一遍遍回忆那天的场景,当我拉着门环的时候,的确听到妈妈是答应了的。但是,她还是怪我。那以后,我妈就对我非常严厉。在她心里,弟弟是最聪明懂事的,比我强一百倍。只要我稍微不合她心意,她就会说'怎么丢的不是你?'每当她这么说,我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可无论我怎么做,弟弟也换不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爸爸也怪你吗?”爷爷轻轻地问。

    “他没这么说过,但心里应该也是怪的吧?我妈已经快精神失常了,我爸只能坚强起来,撑起这个家。哪怕我长到了十五六岁,只要单独在家,他们出门还是会把门反锁上。我从小就在这样压抑的环境里长大,常常幻想那个老头儿能良心发现,来告诉我们把弟弟被卖到哪去了。只要他说出弟弟在哪,我不会找他麻烦的。要是弟弟能回来就好了,家里就能恢复从前的样子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弟弟丢失的责任不在于你啊。你当时那么小,自己都可能被人贩子领走。”爷爷轻拍司机大叔的脊背,轻声安慰着。

    对方猛地握住了爷爷的手,流下了感激的泪水:“谢谢您,能对我说这样的话。我长这么大,还是第一次被这样安慰。我父母……”

    “是他们做得不对,大人的责任却甩给孩子来承担。但是他们,也不容易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我不怪他们。孩子丢了,父母是最痛苦的人。只是,我迈不过去心里的那道坎儿……”

    司机吸吸鼻子,把湿透的手绢叠整齐,对一旁已经看傻了的小雪说:“不好意思。吓到你了吧?别担心,叔叔没事。只是有些话,憋在心里太久了。”小雪懵懂地接回手绢,司机继续说道:

    “我十八岁就离开家。当卡车司机也是为了多走些地方,打听弟弟的消息。别人过年过节都全家团圆,就我却一直在外面漂着。不怕您笑话,我到现在这个岁数,还没有成家。找不到弟弟,我实在没法心安理得地组建家庭。哪怕我感到一点儿幸福,都像是从弟弟那儿偷来的一样。”

    爷爷拍拍司机的肩膀,语重心长地劝解道:“弟弟是弟弟,你是你,个人的路得个人走。就算父母子女也只能陪我们走一段路,终究是要分别的。把心结解一解,遇到对的人就在一起吧。过去的已经过去,未来还没有到来,我们真正能把握的就是现在。”

    司机信服地点点头,向他们展露出一个雨过天晴的笑容。爷爷关切地看着他问道:“你今年多大年纪?”

    “四十四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个岁数,爷爷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凝滞,脸颊不自然地抽动着。他不再开口说话,只是低头摆弄着手间没用完的干枝梅。

    司机也察觉到爷爷的反常,了然地说道:“把这些话说出来,我心里好受多了。别再耽误你们时间了,继续赶路吧。”

    他们三个各怀心事地上了车。货车继续在盘山公路上飞驰。爷爷靠在椅背上,闭着眼,像是睡着了。小雪也犯了困,歪在爷爷怀里打起了盹儿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司机大叔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的寂静,轻声说:“我们快到了。”

    小雪睁开眼睛往窗外看去,他们已经来到了城市的边缘,路边的房屋体面了很多,大多是贴了瓷砖的二层小楼。爷爷依旧紧闭双眼,像在沉浸梦中不愿醒来。

    司机在公交候车亭前停了车,满怀歉疚地说:“对不起,大车不让进市区。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。”

    爷爷缓缓睁开眼睛,向司机道了谢,抱着小雪下了车。司机降下车窗,探过身子细细叮嘱他们:“在这里等55路,坐到终点站锦绣城。再换乘5路,终点站就是火车站。”

    “记住了,谢谢你。”爷爷把小雪抱举到窗前,两人异口同声地说:“祝你一路平安。”

    “一路平安。”司机笑着重复了一遍。他摆弄了一下吊坠相片,继续朝着自己的目的地驶去。